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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色深了,屠大海搬来一个火盆,放到炕床旁边,春日里的阳光虽然暖洋洋的,可一到晚上,寒气便上来了。
徐氏舍不得点油灯,借着火盆的光细数男人带回来的铜钱,她数的很慢,好像这样做,就可以多数出几枚来。
“才二十文,”
翻来覆去数了几遍,徐氏不甘心地将铜钱装进布囊里,嘴里嘀咕着,“咱娘那对耳环别看是镀银的,做工可精致了,你就是笨嘴笨舌的,要是我过去,怎么也得当个四五十文的。”
屠大海唯唯诺诺的,他心中有愧,不敢接妻子的话,只好躲在一旁哄女儿。
屠春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爹,觉得他年轻时候也算得上是相貌堂堂,长手长脚的,一看便是个精壮汉子。
岁月和命运当真是神奇的东西,能够将这样的魁梧大汉,最后变成了一个终日酗酒的糟老头……
徐氏装好了铜钱,长长地叹了口气,她拍了拍自家男人的肩膀,“大海,明天你把这二十文送到李家吧,我今儿个听月娘说,熙儿闹着要吃馍,都在家里哭几天了。”
屠午趴在爹爹的腿上,正在一根一根地数着妹妹的睫毛,他有心想要摸摸对方的脸,可跃跃欲试了半天,还是不敢伸手。
徐氏的话在这个五岁孩子的心中没有翻起什么波澜,他毕竟太小了,浑浑噩噩的,听不透娘亲话音深处的隐忍与酸涩。
屠春却笑不出来了,心中顿时像燎起一大片火,烧得她五内俱焚,酸涩交加,一时之间,也不知该为自己凄惨的一生叫屈,还是要为爹娘的热心肠抹泪。
娘亲啊娘亲,屠春此时只恨自己有口不能言,无法说出李家几十年后的恶行来,只能暗暗叫苦,今天你可怜这一家子白眼狼,可会想到二十多年后,他们竟联起手来,把你的小女儿往死路上逼。
何况家里都到了典当外婆遗物的境地,你不留点钱给自己补补身子,还有闲心去管李照熙那兔崽子吃馍还是喝粥!
屠大海显然没想到妻子居然会如此深明大义,他面有愧色,腾出抱女儿的一只手来,轻轻摸了摸徐氏略显粗糙的头发,低声道,“媳妇,这些年委屈你了。”
“原来你也知道家里委屈,”
徐氏瞪了自己男人一眼,不过眼神中嗔大于怒,她无奈地抚摸着装有铜钱的布囊,叹道,“你答应过李家兄弟,要好好照顾月娘他们。
咱俩都能做活,钱没了,还能想法子去赚,大不了苦一点。
月娘一个妇道人家,又带着两个孩子,没人帮一把,让她怎么过日子……”
屠大海愧不能言,他半晌没吭声,沉默了一会儿,突然伸手把妻子搂到了怀里。
这个寡言的男人,此时只能用这种办法来表达自己的感动与愧疚。
被爹娘忽略到一边的兄妹也凑到了一起,屠午趁着两个大人不注意,飞快伸出手,偷偷捏了捏妹妹的小脸,又慌忙收回去,接着便自顾自地傻笑起来,仿佛占了天大的便宜似的。
说来奇怪,原本怒火中烧的屠春被他这样一逗,心里的那股恶气居然奇异地平息了,她猛然从仇恨中惊醒,自己重活一次,不是为了纠缠在这些没发生过的事情上的,而是要力挽狂澜,从根子上改变全家人悲惨的命运。
算算时间,如果她没记错的话,要不了多久,金榜题名的李嘉行就会派人来接走窦月娘母子,然后他们一大家子浩浩荡荡地定居到帝都,此后的十几年,连封信都没有寄回来过。
这样鲜廉寡耻的人家,运势一路水涨船高,成了天子脚下的体面人。
可怜她娘徐氏,也是在差不多的时间自缢的,等到李家被政敌抓住把柄,被迫回乡践行婚约的时候,徐氏的坟头青草离离,却不见受过她恩惠的李家人前去拜祭。
屠春对她娘徐氏知道的并不多,村上妇人闲话时感慨过,都说屠家娘子是个贤惠人,可惜了,一时没想开,可怜了丢下的那两个孩子。
上一世,她爹喝醉的时候,偶尔也会絮絮叨叨提起过世的妻子,每次听到这个,哥哥屠午就会像疯了一样,对爹破口大骂,有几次,他们父子两人甚至大打出手。
渐渐的,屠春明白了娘亲的死在家中是个忌讳,更不敢在父兄面前提起,唯恐破坏了家中难得一见的平静。
只是孩子对母亲的渴望是铭心刻骨的,看到村上女人领着自家儿女玩耍的时候,屠春总会忍不住在心里想,娘亲是怎么样的一个人,自己刚出生的时候,她有没有欢喜过……
她原本以为,是因为爹爹酗酒,脾气又坏,娘亲才会在月子里一时想不开,轻易便寻了死路。
可短短的一天观察下来,屠春发现年轻时候的爹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糟糕,虽然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,但为人勤快踏实,对妻子也颇为体贴,见两人无言相拥的模样,显然夫妻间感情甚好。
既然如此,到底发生了什么事,才会让她娘心死如灰,竟会毅然抛下丈夫和两个孩子,绝情地离开了人世?
徐氏被丈夫抱了一会儿,意识到儿子还在旁边,她不好意思地推开屠大海,因为长年操劳而蜡黄的脸上隐约浮起了一点红晕。
夫妻俩靠在一起,说了点贴心话,兴许是心疼媳妇刚生完孩子,屠大海决定只给李家一半钱,剩下的留到家里。
屠春听了大感欣慰,她爹这辈子就毁在兄弟情谊上,却对他拜把兄弟连一句埋怨也没有,想不到关键时刻,爹还是靠得住的,知道顾及家里。
徐氏见惯了丈夫死命补贴李家的行径,也时常与他争执,如今见他体贴起来,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,喃喃道,“钱是少了点,等我能下地了,去接些针线活,给茵茵换件新衣服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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