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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只是一个劲地在想,曾小艳为什么要找这样一个小混混呢?
中华门已经遥遥在望。
我在雨花台站下了车。
那个中年妇女把手放在开车门的按钮上,又恢复了一脸粗野、傲慢、冷漠的模样,就像我是空气一样,或者是一个隐身人,她眼皮都没抬一下,我的一只脚刚沾着地面,车门粗暴地哐当一声关上了,屁股后面冒出一股股黑烟,像个醉汉一样摇摇晃晃开走了。
我习惯性地目送着公交车在黑夜中慢慢消失,心里突然像南京的夜空一样空空荡荡,曾小艳现在在哪里呢?她会不会也在这个时候突然想起我?
我摇了摇头,她是一个有男朋友的人,我为什么还要想她呢?
一切都和以前没有什么区别,雨花台的夜晚安静得吓人,路上没有一个人,他们像水一样从地上蒸发掉了。
潮湿的南京总是浸泡在灰色的污染物中,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硫磺味,有些甜腻和呛鼻。
苏宁电器的大门紧闭,那些塑料人一样的迎宾小姐消失在夜幕中,在昏黄的路灯的照耀下,苏宁电器像一个趴在地上的不动声色的怪兽,天亮的时候,它就会张开血盆大口吞噬满脸欲望的人群。
几只野猫蹲在门口,呜呜地叫着,不知道是在呼唤更多的同伴还是纯属无聊。
就连我的想法也没有什么变化。
路上还是躺着无数具悲伤的尸体,他们瞪着夜空,和他们生前一样沉默不语。
那些野狗仍然在撕吃着受尽屈辱死去的人们。
那个看上去很老的幸存者仍旧在街上游荡,还是满头白发,身子枯瘦,手像鸡爪一样颤抖着。
他仍旧穿着那件银色西装,扎着那条红色的领带。
他一边喃喃自语,一边在尸体中跳来跳去,不时地弯下腰,拣起一颗破烂的头颅,举在眼前仔细看着。
有的头颅已经被日军的刺刀捅得不成样子,有的已经被火烧成一个黑色的炭团,他会拿起袖子在上面擦擦,袖子已经被擦得乌黑油亮,然后叹口气,把它又扔下了,那颗头颅在地上骨碌碌地滚着,委屈地哭泣着,有时是婴儿的哭声,有时是少女的哭声,有时是老头的,有时是老太太的,尖利而刺耳,但他不为所动,仍然固执地寻找着每一颗头颅。
我有点奇怪,问他:“老先生,你在找什么?”
他抬起苍老的脑袋,浑浊的眼睛吃力地看着我,喃喃地说:“我在找我的老婆、我爹,还有我妈,他们在七十二年前这一天死掉了。”
他们是怎么死的?
他含糊不清地嘟哝了一声,好像喉咙里卡着一块浓痰。
我想再问他时,他已经摇摇晃晃地走了。
他终于停了下来,抱着一颗头颅跪在地上,好像在低声哭泣,眼中淌出来的不是泪水,也许泪水已经消耗完了,他流出来的是酱紫色的血。
瘦削的上半身抖个不停,像一根随时都会折断的腐朽的木棍,木棍上面支着一颗荒芜的脑袋,脑袋在哀怨地摆来摆去。
我经过他身边的时候,听到从他那掉了牙的嘴巴里挤出了奇怪的咕咕声,声音细软、颤抖、破碎不全,很容易就被寒风吹散。
他那已经变得像干枯树枝一样的手里捧着一个少妇的头颅,那些破碎的声音顺风飘来,断断续续,但却非常清晰:“他们不是人,不是人啊,我那时是吓怕了,是真的吓怕了,咱爹吓怕了,咱妈吓怕了,咱都吓怕了,他们强奸了你,他们还让咱爹也做那畜生才做的事情……怎么能怪他啊,他也是吓怕了啊。
他们还让我和母亲做那畜生做的事情……我能怎么办呢?我们都被吓得什么都忘了,我们只能按照他们说的去做……你们都死了,你们都上吊了,就我一个人活着,可我活得容易吗?我谁也不能说,我只能憋在肚里,像狗一样活着……我为什么那么软弱,我为什么不也死掉?他们为什么不杀我……我没用,我连死的勇气都没有……我为什么还活着……”
他翻来覆去地说着同样的话,他的影子拖在地上,像一条狗一样。
我要同情他吗?不,我不同情,尽管我知道活着比死还要难,但我还是不愿意同情他,他如果觉得那是耻辱,那他就应该在1937年12月死掉,或者在那场战争中死掉。
死去的方法有很多,他可以逃出南京参加国军,也可以参加共产党的军队,这样的队伍很多,就连一些土匪,也在和日军作战。
但他没有,他选择了在南京沉默地活着,偷偷地活着,他还会在路过大街站岗的日军哨兵跟前时,脱下帽子弯下腰,向日军鞠躬。
这非常痛苦,但他已经没有知觉了,已经感觉不到痛苦的颜色和气味了,因为他实际上已经在1937年12月的南京死去了。
他只是一具会呼吸的僵尸。
我闻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浓厚的让人恶心的肉体腐烂的臭味。
我冷冷地看着他,脸上凝结了一层寒冰,他应该死去。
作为一个男人,活就要活得磊磊落落,死要死得轰轰烈烈,他既没有死得轰轰烈烈,也不可能再活得磊磊落落。
我为什么要同情他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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